邂逅黃埔老兵,見證夕陽余暉——我與黃埔抗戰(zhàn)老兵的故事
2018年底,我從部隊轉業(yè)到湖北省黃埔軍校同學會工作,工作內容之一是檔案管理。此時,湖北全省的黃埔同學僅剩30余人,但在機關檔案室里,存放著2000多份湖北省黃埔同學的入會登記表,泛黃的紙張記錄著他們大半生的經歷。30多年前,伴隨著改革開放的春風,他們用蒼勁有力的字跡寫下了入會申請,志愿為祖國的統(tǒng)一事業(yè)貢獻力量。檔案室里還存放著黃埔同學親屬和工作人員看望慰問黃埔同學以及聯(lián)誼、交流活動的照片。隨著時間推移,我的身影也出現(xiàn)在相冊里。一張張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有的慢慢變老,有的成為歷史的定格。翻閱檔案資料,仿佛讓我置身于歷史的河流,一個個黃埔同學的故事躍然紙上,直抵心靈深處。隨著時間的推移,黃埔同學一年比一年少,但是他們身上的黃埔精神會和記錄他們的歷史檔案一樣永存。
李頌卓: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
李頌卓,湖北漢川人,參加過武漢保衛(wèi)戰(zhàn)、南岳保衛(wèi)戰(zhàn),1942年從黃埔軍校七分校畢業(yè)后參加中國遠征軍,赴緬甸密支那作戰(zhàn)。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成為一名工人,退休后繼續(xù)發(fā)揮余熱,當英語教師、創(chuàng)辦民間閱報欄。湖北省黃埔軍校同學會成立后,擔任理事并作為駐會工作人員做了大量入會審批工作。我接觸到的很多檔案資料都出自他手,雋秀的字跡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初次見到李老是2019年9月11日,我陪同秘書長伍啟華和黃埔同學親屬、李老的聯(lián)絡員周麗芳一同上門為老人祝壽。進門后,一位滿頭白發(fā)、身著短袖POLO衫、深色西褲、黑色布鞋的老人佝僂著背從房間里步履蹣跚地向我們走來。周麗芳老師告訴我,李老非常注重形象,知道有人來一定會穿著干凈整齊。李老用略帶沙啞的聲音招呼大家,說:“坐。”一個很長的拖音。李老雖然年事已高,但與人交流并不費力。在攀談中我得知,李老十分關注時事政治,特別是兩岸形勢,每天觀看電視上的新聞節(jié)目,對島內分裂勢力的“臺獨”行徑十分憤慨。李老說,民進黨搞“臺獨”,不得人心,是中華民族的罪人。說到激動處,他還會拍案而起,李老的愛國之情可見一斑。
2020年9月3日,我再次看望了這位抗戰(zhàn)老兵。那天,李老特意穿上了中山裝,戴上抗戰(zhàn)紀念章,戴上一頂茶色的帽子,向我們敬了一個軍禮,精氣神十足。此時已經接近李老的百歲壽辰,原本我們準備給李老辦一場壽宴,但李老的兒子提前告訴我們,李老不愿意過生日,于是我們這次來的目的僅僅是抗戰(zhàn)勝利紀念日看望慰問抗戰(zhàn)老兵。我坐在李老身旁,認真聽他講述抗戰(zhàn)殺敵的故事,仿佛回到了70多年前那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茂密的緬甸原始森林、慘無人道的日本鬼子、身邊一個個倒下的戰(zhàn)友……說著,老人眼中流出了淚水。李老說,戰(zhàn)爭太殘酷了,許多戰(zhàn)友都犧牲了。至此我才恍然大悟,李老不愿過生日是不愿面對過往的崢嶸歲月,是不愿直視時間的無情流逝。
2024年,李老已經104歲了,是湖北省健在的年齡最長的黃埔同學,雖然身體狀況大不如前,但依舊關注國家大事,關心黃埔軍校同學會建設。近期,李老還撰寫了學習習近平總書記賀信精神和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精神的心得體會。李老經常教導親屬要傳承發(fā)揚黃埔精神,密切與臺港澳及海外黃埔同學及親友的聯(lián)系,宣傳“和平統(tǒng)一、一國兩制”大政方針,為祖國統(tǒng)一盡綿薄之力。
譚天健: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譚天健,湖南長沙人,二分校18期生,參加了第三次長沙會戰(zhàn)、常德會戰(zhàn),在常德會戰(zhàn)中身負重傷。解放后,先后在湖北省農業(yè)廳水利局抽水機總站、鄂城水泥廠工作。湖北省黃埔軍校同學會成立后,連續(xù)擔任四屆理事。
第一次去譚老家是2019年7月31日。譚老住在鄂州水泥廠磚混結構的老宿舍樓,房子建在山坡上,遠離城區(qū),格外清凈。一進門,見到的是一位文質彬彬、精神矍鑠的老者——白襯衣、西褲、皮鞋、眼鏡。譚老熱情地與我握手,他的手大而有力,帶著歲月積攢的力量。譚老給我遞上香煙,然后用純正的湖南口音問:“這是同學會新來的同志嗎?之前沒有見過。”譚老告訴我,他平時的生活很簡單,就是讀書看報,尤其喜歡閱讀《黃埔》雜志,偶爾會到周圍轉轉。雖然年紀大了,但吃飯依舊離不開辣椒,無辣不歡。譚老家的客廳墻上掛有一幅民革鄂州市委會代表大會參會人員的合影,照片上的譚老坐在第一排,意氣風發(fā)。譚老驕傲地表示,他是1985年退休后加入民革的,并協(xié)助組建了民革鄂州支部,為民革組織在鄂州的發(fā)展壯大做出了貢獻。
之后我每年都會去譚老家?guī)状危ブ岸紩o譚老打電話。疫情期間還給他郵寄過學習資料和會議資料,慢慢地與譚老也熟絡了。他知道我不抽煙后,會提前準備好零食迎接我的到來,讓人有種被寵愛的感覺。
2022年1月27日,天空下著綿綿細雨,我陪同機關一級調研員才彥同志驅車趕往鄂州,向譚老匯報省黃埔軍校同學會第四次會員大會的有關情況。譚老的家我來過很多次,駕輕就熟地跑上二樓敲門,一位身型消瘦的老人打開了門,身上的衣服明顯偏大不合身,我們先是一愣,不自覺地抬頭看了看門牌號,確認無誤后才緩過神來,原來眼前的這位老人就是譚老。半年未見,譚老憔悴了很多,臉頰消瘦,眼神呆滯,仿佛換了一個人。詢問后得知老人生了一場大病。大病初愈的譚老仍強打精神,一絲不茍審閱會議材料、聽取工作匯報,那股認真勁讓我由衷欽佩。臨走前,我們請譚老錄制一段新春祝福短視頻,譚老立即手寫草稿。面對鏡頭,他聲音顫抖,數(shù)次流淚。譚老表示,從戰(zhàn)爭中走來,看到祖國的繁榮昌盛,感慨萬千、激動不已,但心中仍留有遺憾,就是祖國尚未統(tǒng)一。在視頻的結尾,譚老振臂高呼:“為我可愛的中國奮斗!”
2022年7月,譚老百歲壽辰,湖北省黃埔軍校同學會會長王紅玲上門為譚老祝壽。譚老一身正裝,意氣風發(fā),滿臉笑容,氣色紅潤。愿譚老健康長壽。
王輝文:一生孤獨清苦度,風雨兼程歲月長
1939年,正在讀高中的王輝文毅然投筆從戎,考入八分校17期16大隊步科學習,由于戰(zhàn)事緊張,1940年就被分配到部隊,在信陽、南陽與日本人作戰(zhàn),兩次被炮彈片擊中受傷。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因歷史問題入襄北農場勞動改造,后留在農場工作直至退休。
2019年4月2日,我來到湖北省黃埔軍校同學會工作后第一次出差,與黃埔同學親屬一道赴襄陽看望慰問王老。4月的荊楚大地春意盎然,金燦燦的油菜花鋪滿了田間地頭,一路上大家有說有笑,迫不及待地想目睹抗日英雄的風采。王老住在襄陽市襄州區(qū)黃集鎮(zhèn)。進入襄北農場宿舍大院,所見之處雜草叢生,房屋破舊,很多房子年久失修已沒人居住,顯得冷冷清清。王老住在一排紅磚平房的邊緣,狹小的木質窗戶用塑料膜遮擋,木質的房門已經腐朽,推開時吱吱作響,屋內家具陳舊,陳設凌亂,王老就坐在一張藍色塑料靠背椅上。大家圍著王老或站或坐聊了起來,慢慢地大家才知道,王老是一位孤鰥老人,在襄北農場工作生活了大半輩子,年紀越大越是舍不得離開,不愿意到福利院生活,一直獨居。王老的生活極其簡單,每天只吃兩頓飯,閑暇之余看看書。我們郵寄的書刊雜志他都認真閱讀、保存完好,成為他的精神食糧。
楊長有是湖北省黃埔軍校同學會襄陽聯(lián)絡組組長,負責襄陽市黃埔同學的照顧和親屬的聯(lián)絡工作。他對工作極其負責,對黃埔老人的照顧更是無微不至,大家都親切地稱呼他為“楊院長”。疫情期間,楊院長不顧個人安危,給王老送來生活、防疫用品,還經常帶領襄陽黃埔同學親屬上門看望,陪伴王老度過了最艱難的時光。2021年下半年的一天,楊長有給機關來電反映,王老的身體健康每況愈下,生活難以自理,希望能請人照顧。我們積極與襄陽市有關部門、襄北農場對接,最終由三方出資,雇傭一人照顧王老的生活起居,讓王老安度晚年。
最后一次見到王老是在2022年1月11日。我陪同秘書長劉永峰進行春節(jié)慰問,到襄陽看望王老。冬季的襄北寒風刺骨,淅淅瀝瀝的小雨下個不停,但一進門我卻感到一股暖意。王老依舊坐在那張藍色塑料靠背椅上,但是屋內的環(huán)境已經有了很大改善,房屋被收拾得干凈整潔。楊長有告訴我們,房間安裝了空調,衛(wèi)生間也得到了修繕,雇傭的保姆盡心盡力照顧老人,王老的生活質量有了很大提高。慰問結束后,大家一一從狹小的房間內退出,我留在了最后,握住王老微微顫抖的手,囑咐他要保重身體。王老想要強撐著站起來送我們,看到他吃力的樣子我輕輕地按了下他的身子,表示不用送了。王老很是激動,眼淚忍不住地從眼角流出,目送大家離開。房間一下子空曠了,只剩下王老一人。
王老從不抱怨過去,但卻感恩現(xiàn)在擁有的一切,靜靜地走著自己的路。2023年1月6日,王老終于走完了他孤獨清苦的一生,享年102歲。
魏振華: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
魏振華,湖北孝感人,1937年入伍,干訓班19期生,先后參加了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便返鄉(xiāng)務農。
2020年1月7日,我第一次上門看望魏老。魏老的家在孝感市孝南區(qū)肖港鎮(zhèn)的一條公路旁,房子是兩層磚混結構的自建房,屋內的擺設極其簡單,魏老與兒子住在一起,生活起居都由兒子照顧。我上前跟魏老打招呼,他瞪大眼睛看著我沒有反應,我湊到耳旁大聲地向他問好,他似乎聽到了,點了點頭。魏老的兒子告訴我,老人患有眼疾,耳朵也不好,平時喜歡在家門口的空地上坐著,也不愛說話。但今天的魏老卻十分活躍,跟我們講起當年參加抗戰(zhàn)的故事。由于魏老已經口齒不清,我用力地聽著也沒有完全聽清楚,只感覺他講的是一場遭遇戰(zhàn),在鐵路沿線行軍時碰到了小股日軍,經過激烈的戰(zhàn)斗,最后將敵人全殲。
魏老的生活條件不太好,他和兒子都是農民,養(yǎng)老金微薄,孫子靠外出打工謀生。盡管如此,魏老從來不向黨和政府“訴苦”,魏老的兒子表示再苦再累也不愿給政府添麻煩。但我們不能讓抗戰(zhàn)老兵寒心,湖北省黃埔軍校同學會每年安排專項資金慰問黃埔同學,定期給魏老提供生活補助和醫(yī)藥費補助;孝感市、孝南區(qū)有關部門定期上門看望,送去生活必需品,安排醫(yī)生給老人體檢。無微不至的關懷讓魏老感受到了黨和政府的溫暖。
經歷過生死的人更能夠看淡一切。2021年1月18日,我再次來看望魏老,還未下車,就看見魏老身著綠色軍大衣坐在路旁的椅子上曬太陽,一雙眼睛瞪得老大,像是在搜尋什么。我們索性也搬來椅子,坐在魏老兩旁,陪著他一起曬太陽,魏老不說話,靜靜坐著,沐浴著冬日的暖陽,十分愜意。歲月的更迭也許魏老都不曾留意,但時間的車輪永遠不會停止,如同眼前的車水馬龍碾過每一個瞬間。九死一生的過去,貧寒自在的當下,對魏老而言都是那么真實,但時間的洪流終究會將他推向未知的明天,在人來人往中漸行漸遠。
2022年1月27日,我最后一次見到魏老。此時,魏老已經臥病在床。他面容消瘦,躺在家中一樓過道的床上,蓋著很厚的被子,但手依舊冰涼。我攙扶著他坐起來,試著跟他說話,他目光呆滯,只是下意識地嗯了幾聲。臨走時,我再三囑咐其兒子要用心照料。此時,我感受到魏老的生命快要走到盡頭了。2022年4月2日一大早,我收到信息,魏老去世了。我深深地嘆了口氣,魏老走完了他101年的人生,應該沒有留下什么遺憾吧!
2024年秋季開學前,我?guī)е畠簛淼轿錆h石門峰紀念公園,緬懷親人、紀念先輩。清晨時分的公園熙熙攘攘,人們手捧著鮮花,莊嚴肅穆,往來于高大松柏下的小徑,可以聽見附近鳥兒的呢喃和人們低聲的許愿。在公園的入口,有一處武漢抗戰(zhàn)紀念園,陵園為已故及健在的黃埔抗戰(zhàn)老兵捐贈墻墓。我拉著女兒的手來到墻墓前,獻上一簇菊花,輕聲告訴她這些長眠于此的人,曾經參加過慘烈的戰(zhàn)爭,沒有他們的英勇戰(zhàn)斗就沒有我們現(xiàn)在幸福的生活。年幼的女兒雖然還不明白抗戰(zhàn)勝利對于國家和民族的重大意義,但我必須讓她懂得感恩先輩、珍視和平,用心熱愛自己的祖國。
2023年,我被選派到長陽土家族自治縣磨市鎮(zhèn)救師口村駐村,暫時放下了黃埔工作,但身處大山之中的我仍舊關注黃埔軍校同學會的動態(tài)和黃埔老人的狀況。在一個個夜深人靜的夜晚,不斷整理思緒、翻閱資料,終成此文。